第33章_宫女谈往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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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章

  已经不是饭来张口的时候了。我们四个丫头亲自动手把豇豆从割断的秧上摘下来,又把青老玉米的外皮剥去,扔在锅里煮上。正是雨水多的季节,干柴是没有的,当时用的是乌煤面子,用水合了往灶里填,我们什么都不懂,填上煤以后,不起火苗光冒黑烟,旁边有木头箱子说是风匣,我和小娟子轮流拉动风匣吹火。这是个动力气的活儿,拉二十几下就腰酸臂痛浑身流汗了。小娟子和我把烧热的水舀出点来,奉敬给老太后,让老太后洗洗脸,老太后十分感叹:‘还是荣子和娟子能伺候我。’我们对着眼前的情况,累得精疲力竭,不禁在老太后面前掉泪了。我俩眼圈红红的,离开老太后的上房,小娟子对我说,现在洋人可能进宫了,宫里的姐妹们不知如何呢?也许上吊,也许跳井,我们不禁用手摸摸临别时送给我俩的饰物,哭着走回了伙房。小娟子说,她预感到她们是死了。

  “到伙房一看,屋子进不去人,又是烟气又是水气,风匣还不停地响着,仿佛看见一个人在一仰一合地拉着风匣,细看才看清楚是崔玉贵。在宫里我们同崔是不交谈的,在这个场合下,我们是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了。崔玉贵很严肃地对我俩说:‘看情况目前的地方供献不会有,买东西也实在难,大家免不了受困!咱们是老人家的近人,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人家挨饿!’这时为避免走露风声,我们把老太后都叫老人家。

  “小娟子哭出声来了说:‘那就割我们俩的肉吧!先割我的,我不怕。’

  “崔玉贵说:‘姑娘,不是要割谁的肉,要想办法。眼前咱们包人家半亩地的青棵,还要剩下一点,多半都被兵抢光了。咱们应该把青玉米剥出来,把豇豆角捋下来,把青玉米秸砍下来,捆成捆带在车上,人和牲口都需要。现在咱们没指望了,俗话说,须将有日思无日,莫到无时羡有时。目前咱们大家动手罢,免得将来饿死在半路上。’

  “崔玉贵的话真真提醒了我们,我和娟子和另两名侍女,开始把割下来的豇豆角捋下来,盛在车夫的布袋里,把剩下来的青玉米堆在料笸箩里,把青玉米秸捆成两捆带在车尾。我亲眼看到饥民们什么都抢,我们剥好的青老玉米,生的,他们就是嘴啃着吃,白浆顺嘴角流下来。在大车店里不时有散兵进来,没有东西可拿,就用碗舀足一碗凉水,边走边喝,顺手把碗摔在大路上。什么是王法?这里已经没有这个名词了。这样的世界使我们心惊肉跳,我用眼看看崔玉贵。崔玉贵大声对我说:‘荣姑娘,不要怕,只当我们已经死了,现在活几天是赚的。要记住,事到临头须放胆,死全不怕,就没什么可怕的了。’这话是对我说的,也是对大家说的。对我来说,像吃了定心丸一样。我牢牢地记住,‘事到临头须放胆’,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他这句话。我清楚地记得,那时他是一脚踩着门槛子上,斜着脸对我说的,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,他的话还响在我的耳朵里。我经过多少次灾难,一到极困难的时候,就想起他的这句话来!”

  老宫女又如醉如痴的陷入沉思之中了。她像老僧入定一样,身体微微地前后摆动,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说话,我只有用沉默来表示对她的同情。

  “车又向前走了,路上的人渐渐疏稀起来。

  夜宿西贯市:苦难的第一站

  夜宿西贯市:苦难的第一站

  “小娟子非要和我换车坐不可,她明确的理由是咱俩各伺候老人家半天。我心里很感激,泪马上涌到了眼角。在大车店的厨房里,我们各自背着人藏起一个熟老玉米来,谁的心事谁全知道,无非是怕老人家饿。那时是老玉米不缺,可弄熟了难。哪里借锅去,哪里找水去,最重要的哪有煮的时间。还有我们最难的是任什么也不会干。我俩用手绢各包了个又嫩又匀的煮玉米,我想坐车上给老人家剥粒吃,因为我们看到老人家什么也没吃。这是件孝心讨好的事,小娟子跟我换车坐,就是把好事让给我。她把手绢包好的东西塞给我,说‘这一个你孝敬给当家的(为了沿途安全,我们管皇上叫当家的)’。我含着泪答应了。在患难中,在饿瘪肚皮的时刻,有这样的姐妹,怎么不让我感激她呢!在车上我把小娟子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了老人家,我怎能抢人家的功呢。正是当宫里午后睡醒吃加餐的时候,我们给皇上奉献一个熟玉米,给老人家剥玉米粒。看老人家一口一口地吃下去,这也算尽我们奴才的一份心了。

  “车里头奇热,像蒸笼,歪脖太阳几乎把人晒干瘪了。喝的水变成了汗,汗出多了,用手往脸上一摸,变成了盐面。划一根取灯儿(当时管火柴叫取灯儿),几乎能把空气点燃了。下过雨的地经太阳一晒,热气反扑上来,夹杂着牲口身上的腥膻味,薰得人非常恶心,幸亏我在大车店拣了一把旧芭蕉叶扇子,我给老人家扇着。立秋后的天气,到下午特别闷。我摸摸什么地方都是热的,车帷子,褥垫子,到处都烫手。好容易盼到太阳平西了,可这时候蠓虫子多起来了,大概骡子身上有汗腥味,它们围着骡子转,一团团的,赶也赶不走,就在迎面随着车飞。有时能碰人的脸,一不小心碰到眼里,有一股辣辣的味道,眼马上红肿了,流下泪来。更有一种像大麻苍蝇似的虻,最初,我叫不出它的名字,后来知道叫牛蝇,很有一股犟劲,它们死都不怕,只要让它叮上,打死它,它也不松嘴。牛蝇叮后立刻起大包,红肿一片,出奇的刺养。我专注意保护老太后,可我腿腕子上被它叮了一口。这蝇子有毒,先由叮的孔内流黄水,以后就变成脓,直到山西太原,我的脚才好些了。

  “汗出多了,就出奇的渴,渴得像由喉咙里冒烟似的,我们开始嚼老玉米秸。老太后大概实在支撑不住了,也和我们一起嚼。路越走越高了,骡子很吃力。李莲英由前面回来,站在路旁,禀告说,已经进入昌平境地了。

  “太阳落山的时候,我们来到一个大的庄子,后来知道叫西贯市。

  “西贯市是个较大的村子,往街里一看,青砖房子不少。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景,可谁家也不愿收留我们。再说这村里住的全是回民,风俗习惯全不一样。他们在生活上不愿和汉民掺杂。李莲英等商议的结果,是村头上有个旧的清真寺,年久失修,已经废了,变成了场院,有几间房闲着,我们就住在这里。老太后也很愿意。已经累了一天,都愿找一个地方歇一歇。――我先由外部往里说。

  “喝水是可以解决了,场院外面有一口井。井边放个瓦罐,瓦罐上系一条绳子,就用这个瓦罐来汲水。井没有栏杆,每次我们都是战战兢兢的提水。好在是夏天,井水很浅,提起水来还不困难。

  “场院是一片空荡荡的,没有院墙,有一小片光地,上面堆着一堆麦秸草,用半头席盖着,雨后显得湿漉漉的。四外是菜畦,站在院子向四下观看:

  “正北是三间正房,根本没门,窗户也没糊纸,往西边一看是一溜矮厦子,即矮矮一排房,没有门、窗户、壁,是堆乱草和农具的地方。进入屋里,三间正房还好,是有隔断的,一明两暗。中间堂屋里有一口破缸,能盛水,有一个灶,连着东间的炕,炕是光秃秃的,灶上有锅,也有个旧锅盖。进到东间一看,炕上扔着个破簸箕,簸箕前面的舌头全没有了。地下墙角有个三只脚的破凳子,很矮,根本是没人要的东西,另有几块碎砖。而屋里空空的,地下除去几块砖以外,什么也没有。我愣愣地想,就要在这个地方过夜了。昨天是天堂,今天是地狱!这是谁能预料到的呢?老太后一进屋,除内眷侍女以外,一般人要离开一丈多远,不许靠近窗户,由两个太监巡逻。

  “我先把老太后安顿下来。炕上光秃秃的,没有办法,我和小娟子把轿车的垫子抬下来让老太后能有个坐处。老太后自从早晨坐上车以后,闭口不说话,既不冒火气,也不显骄气,处这种逆境,完全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。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,我看皇帝扎撒着手立在当地,像木头人一样,我拿一个口袋,叠起来,放在矮凳子上,请皇上坐下。皇上用眼看了下老太后,老太后说了句皇上也坐吧,皇上才坐下了。这时李莲英、崔玉贵都上街里张罗饭食去了。

  “可苦了我和娟子了,要什么没什么,给老太后漱口,没有碗;洗手,没有盆。我俩反正不能用两手捧起水来请老太后用啊!最后想起大蒲笼车车厢底下,挂着个饮骡子的盆,我俩把它刷干净了,给老太后洗脸、洗手。以后太监也拿这个盆同样给皇帝用。乱纷纷的一阵终于过去了。这个盆一直传到半夜,才算众人洗涮完。

  “最困难的事,也是最重要的事,该是吃饭问题了。我说的太琐碎,不过,我不说清楚,心里也太憋得慌。我这时是个大红人,也是一个大忙人。

  夜宿西贯市:苦难的第一站

  夜宿西贯市:苦难的第一站

  “我刚伺候完老太后洗过脸,老太后就语重心长地说:‘现在讲不了什么规矩了,她们几个(指娟子等几个侍女)接触外面的人少(指没结过婚),荣子你就多出头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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