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_宫女谈往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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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5章

  你们哪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活计,啧啧,那才叫绝。说到归齐,人家年轻时做活儿那叫活儿,可不,怎么细致怎么做,你当像现时下缝穷哪!”于是又引出一片慨叹:“可不”!“敢情”。“是这话”。

  老宫女穿着尽管寒素,但很整洁,我不记得她穿过打补绽的衣服。不能说老宫女有洁癖,但好干净是真的。她那两位贩菜的弟弟只要天不冷,就总是干干净净,冬天就难说了。起早摸黑,趸菜卖菜,少不了一身泥水,老羊皮袄,棉袍子是没法常拆洗的。就这样,一进家门,就得脱下来。老宫女早就给备下热水招呼着洗涮,同时还夹杂着训斥。这两弟兄也许是挥霍光了姐姐的财产而羞惭吧,也许是为和威所慑,对老宫女确实是毕恭毕敬的。热天两兄弟在院子里坐着喝茶,闻鼻烟,大大咧咧的,一见老宫女从外面回来,立刻垂手站起来打个招呼。老宫女却连眼角余光也不屑一扫,昂然而过。若是站住说话,不是有所差遣,就是有所训诫。两兄弟回答是恭谨的“口庶”、“口者”。

  我和老宫女的接触是房东太太给介绍的。我这个人不太会料理自己,倒不是不修边幅。比如洗衣服,我洗不干净也烫不平,也不愿皱巴巴的,常是拿到外面去洗。房东太太看到眼里,就想为老宫女揽这活儿。她告诉我:“外边洗衣服,碱水泡,粗刷子刷,顶费衣裳。您别再拿出去洗了,又费钱又糟塌东西,让姥爷给您洗吧。老太太手轻又仔细,洗得又干净又不毁衣裳。再说也不让您多破费。”我已习惯了这位“保护人”指令性的建议,自然照办。于是答应了。但她有附加条件:“可有一节,人家虽说老了,究竟是个姑娘,你们大老爷们的贴身衣裳也别拿给人家,那东西脏的可不一样儿。”这个叮嘱,倒把我这个“大老爷们”弄了个大红脸。忙说:“不、不。”她倒笑了:“按说也没甚么,可到底……”我连忙拦住她:“知道、知道。”从那以后,我的长衫、裤褂、床单等等就交给老宫女代劳了。我按洗衣店的价钱付酬。老宫女衣服洗得净、叠得平,有时还缀上点针线。当时物价飞涨,日用品缺乏,不待房东太太取瑟而歌,我也随时调整着报酬。有时碰到“日光皂”,也买一条奉赠。老宫女总是极口称谢,然而眼神中总带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凄惶――似乎觉得丧失了点尊严。

  老宫女的自尊和矜持很显见:少言寡语,很少在院子里和别的妇女闲聊,更不用说登门串户了。别人以为她架子大,其实这是身份财产骤跌之后的一种失落心态――自尊中融合着自卑。怕人瞧不起,也不甘于现在的处境,又无法自拔,于是只好退缩。这不是凌人,而是避人。这种抑压的精神,一旦受到伤害而爆发的时候,是很惊人的。我曾看到过一次她大发雷霆。那是她和同院西房一对夫妇吵架。那家男的是个汽车修理工,满身油污。有两个孩子,小的很讨人爱,大的很讨人嫌。女的天津口音,倒是光头净脸,可孩子们都脏乎乎的。这位女人,爱串门,喜打牌,也且溺赌。上了牌桌就不肯下来。男的回来替她接手,她才下牌桌,常是买点窝头贴饼子熬一锅菜汤,干啃咸菜了事。她们打牌只能借房东太太的外屋,全院只有那里能放下一张牌桌,而且她还有牌。房东太太有时也凑上一角,如果有别人来,她就甘心引退。打牌也抽点小头,八圈下来也能有几毛钱。工人太太是热心组织者,给房东太太也带来点收益,所以房东太太虽然不喜她那讨嫌的小子,对她却总是敷敷衍衍,指着孩子大婶长大婶短地称呼着。老宫女和这家工人住得最近,但交往最少。她爱整洁,当然不喜欢胡踢腾的脏小子,但隐忍的时候多,最多也不过和颜悦色地把孩子从自己门口哄走。这次争吵的起因不清,我从外面回来时,已经不可开交了。老宫女在院子里吵骂,工人太太在屋子里还口,大概是关碍着房东太太吧,还口时不如和别人吵架那么泼,那么脏,工人则笑眯眯在门口给太太帮腔。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笑脸吵架的男人,显得那么阴、损、坏,那么逗气,他不是在吵架,而是在戏弄这位老人。老宫女枯瘦的脸煞白,身子颤抖,声音倒不低:“我,捧过龙庭,抱过玉柱,伺候过老佛爷。你算什么东西!我脚下的地面比你家的房顶还高三尺!你算什么?你、你……”工人太太的还口声高但无味,这位修理工却笑眯眯地:“说了半天,你只是个奴才,明白吗?老太太,奴才!……”“奴才怎么啦,在老佛爷跟前,亲王贝勒也是奴才,怎么啦,奴才!在我这奴才站着的地方,也没有你――连你们祖坟里的站着的地方。”老宫女站也站不稳了,哆哆嗦嗦地手指着修理工。“得了您哪!这奴才当得还挺荣耀不是?我们家坟里还真没埋过奴才!”修理工仍然那么阴阳怪气。院子里看的、劝的、拉的乱成一团。“干么呀!”一声清叱,房东太太挑开门帘出来了。“大清早的都怎么啦?嫌不够热闹不是?”话似乎是对吵架双方而发,可眼睛却瞄着工人。“哪位嫌我这儿住着不顺心,搬哪!再说,他大叔,什么奴才不奴才的,大清国的时候,全国都是皇上家的奴才,你们家没住在法兰西吧!干么捅人心窝子说话,你不觉得伤众吗?眼下民国了,奴才是下三滥。我问问您,拿人钱,听人管,吃着谁,顺着谁,你在你的东家跟前不能说是主子吧?不照样听人喝,服人管,您比奴才高到哪儿去啦。”修理工闷了口,老宫女也被扶回南屋。房东太太作了总结发言:“我说呀,大伙住到一块堆算是有缘,谁活的也不易,凡事忍让着点。不痛快的事够多了,还想找?大伙说,是不是这么个理儿?”于是大家纷纷赞同:“对,对!”“是这么个理儿。”“咳,怪不怪,越穷火儿越大。”房东太太下了解散令:“那什么,大家都忙自个儿的去吧!”说着就向南房走去,百忙中还关照我一声:“您回来啦,有封信,我搁您桌儿上了。――瞧这份乱,真是的。”说着摇了摇头。我答应着也回到自己的屋里,但心绪很不平静。这位不幸的老人啊!这位进退失据、矛盾着、痛苦着的老人啊,这究竟是谁造成的?这个历史的弃儿,承担多重的苦难,她把一生殉给了老佛爷,殉给了两个寄生虫,但她只有痛苦而没悔恨,也许梦里的温馨可以使她安慰吧。

  附一:我所认识的“老宫女”刘曜昕

  附一:我所认识的“老宫女”刘曜昕

  风波平息不久,修理工一家搬走了。老宫女和我仍保持着一般交往,中间只有一件事使我记忆犹新。一天在房东屋里正好碰上老宫女,房东太太正在准备午餐,小把条抻面,炸酱。我看她抻得那么利落,又细又匀,就随口恭维了两句。房东太太满意而又带点谦虚说:“我这手艺算什么,姥爷那才叫手艺呢。”老宫女倒扭怩了,说:“别给我贴金了,看别人不笑话才怪。”说说也就过去了。谁想第二天中午我正准备出门吃饭,老宫女却拦住我说:“您今儿别出去吃了,尝尝我做的炸酱面,您可得赏脸。”话僵到这儿,我只好依实了。不一会儿,老宫女用托盘给我送饭来了。两小碗抻面,估计最多不过4小两(合125克)水面;更小的一只碗盛炸酱,深褐色,汪着油,肥瘦肉丁历历可见;另外一个7寸盘,摆上几样菜码儿,黄瓜、小萝卜、豆芽菜、青豆嘴、青蒜……六七样,有的切丝,有的删末,每样多不过一口。东西不多,摆在桌上看起来就吸引人。我极口道谢,老宫女客气地说:“家常吃儿,怪寒伧的。您总在外边吃,换换口味。这些日子总让您费心,就不拿您当外人,要不真拿不出手来。得,您凑合吃吧。不够,也再给您挑,下锅一会就得。”说着走了。说实话,我在外面吃饭,很少进饭馆,连二荤铺也不常到,倒是斤饼斤面的切面铺里的常客,炸酱面是常吃的。不过那是大把条,因为顾客劳动人民多,条儿抻得粗多了,那样才禁饱。炸酱也很差,面码只能买条黄爪一头蒜。相比之下,这顿炸酱面倒是我生平吃得最精致的一回。我一顿至少吃六小两,就是一中碗一小碗。这面显然不足,但就更加香甜,我索性三样一扫光。刚放下筷子,老宫女来了,端来一碗面汤,仍然放在托盘里,――这也是讲究,不能手抠着碗边端饭菜。说:“我再给您找补点。”我连忙说:“饱了,足够,都吃多了。”“到底读书人斯文。您喝点面汤吧!原汤化原食。”我喝着汤由衷地赞叹:“无怪房东太太说您手艺高,我真没吃过这么好的炸酱面。”“哪儿呀!您客气,面码也不全,倒是今儿买的肉是硬肥硬瘦的后臀尖,酱也凑合。我炸酱是两合水的,一半黄酱,一半面酱,炸得透,没有黄酱那个酱引子味,也不太甜。咱们北方人,不习惯什么都甜不及及的。用面酱多少还带点酒香味儿。”大概从这个惠而不费的炸酱面里还保留着一点过去的排场和讲究吧,老宫女似乎有了点生气。这时我才留心到盛面的饭碗,青地蓝花,非常滋润,既薄且轻,轻轻弹一下,音响也很清脆。我有点恭维地说:“现在怕不易找到这样瓷器了。”老宫女注意地看我欣赏这只碗,眼神透出一丝喜悦说:“倒是地道的江西瓷,还是老辈子传下来的,总过百年了,可也算不上古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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