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_宫女谈往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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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

  老太后是有刚强脾气的,决不会让底下人看到她蓬头垢面。

  “这时,梳头刘早在寝宫门外恭候着呢。”

  梳头刘

  梳头刘

  “我没看见过李莲英给老太后梳过头,也没听说过。七八年来伺候老太后梳头,给老太后当这份差的只有个梳头刘。从来也没有别人替换过他。

  “这是个非常得宠的老太监,温和、驯顺、斯文、有礼貌,永远从他的眼角皱纹里透出和乐的笑意来,伺候人不温不躁,恰到好处,让被伺候的人感到很舒服。宫女们跟他都很亲热,诚心诚意喊他一声刘大叔。他经常给宫女带些针针线线的东西,这是宫女们所缺的,但他不是给一个人,谁用都行。宫女们见他面有时给请个安,问他句吉祥,他总是很谦和地还个礼,不管对谁。老太后知道他的人缘好,常说:‘下去,让她们给你沏口茶喝吧!’这可是天大的脸,能让宫女赏茶,在宫里这是极体面的事。刘太监连连地请跪安,说‘奴才不敢承受,奴才不敢承受!’太后越给脸,他越谦虚小心,这是刘太监长期得宠的原因。

  “且说宫女给刘太监掀起宫门的帘子,刘太监头顶黄云龙套的包袱(里面是梳头工具)走进来,双腿向正座请了跪安,把包袱从头顶上请下来,向上一举,由宫女接过来,然后清脆地喊一声:‘老佛爷吉祥,奴才给您请万安啦!’侍寝的在卧室里喊一声‘进来吧,刘德盛!’这是替老太后传话,可也是特别开恩,经常太监能进太后寝室的,刘太监算是独一份了。

  “刘太监进屋后磕完头(太监们早晨第一次见太后多数人都磕头,表示尊敬),打开黄云龙套包袱,拿出梳头的簪子、梳子、篦子等工具,开始梳头。这时老太后开腔了,‘你在外头听到什么新鲜事没有?说给我听听!’刘太监早就预料到有这一问,于是将自己编造的那些龙凤呈祥、风调雨顺的故事,一个接一个说给老太后听。说得老太后眉开眼笑的,听得我们也忍不住发笑。他是个笑话篓子,可惜年长日久,记不起说的都是些什么了,我也不会学舌,他说的大概都是这样的故事:

  “今年的节气来得早,去年有闰月,六月六看谷秀,春打六九头。去年春打在腊月里,我们的黄历早就算好了,春见寒食六十日,今年二月就清明节了。俗话说,二月清明满地青,三月清明满地空。今年的寒食节桃红柳绿,可傻燕子走在巧燕子前头了。傻燕子是咱们伏地燕,它不南来北往,飞起来翅膀不会打弯,也不会衔泥筑窝,不论冬天夏天,永远住在咱们城门楼子里,专给老太后看城门。叫声沙沙的,其实人们管它叫沙燕,大家叫白了,都叫它傻燕。也因为它拙嘴笨舌头的,大家都喜欢它憨厚,喜欢它那傻乎乎的劲。可它今年不傻了,比巧燕子早露面十多天,保准今年不会发生旱涝,风调雨顺,这都是老太后的盛德感化的。将来老太后治理的大清国,丑姑娘变俊了,拙媳妇变巧了,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呢

  “前天粥厂传出这样离奇的事儿,顺天府管事的去看放赈发粥的情况。先到南城粥厂看看,看见一位老太太,干干净净一身旧棉袄棉裤,蓝布的颜色都洗成白地了,衣裳上的补钉补得整整齐齐的,身上不带一点尘土星儿,身板挺硬朗,在那儿排队打粥。顺天府的管事的也没理会,等转到德胜门的粥厂一看,这位管事的可就愣住了,又看到这位老太太在这儿排队打粥呢。因为这位老太太特别显眼,管事的不注意也得注意,私下问粥厂的当差的太监人,这位老太太是左近的人不是?天天来不?粥厂的人说,十天八天的来一趟。顺天府管事的人说,‘要好好伺候老太太,这是位活神仙,我刚在宣南粥厂看见她了,我骑马来的,一路小跑到了德胜门,可她能走在我前头,这可不是凡人。’您看!老太后办粥厂,恩德感动了天和地,神仙也‘赶会’来了。

  “梳头刘一面给老太后梳头,一面慢条斯理地说着。侍寝的宫女在一旁给递东西,司衾的人给整理床上、床下的什物。常常是这个时候,张福老太监用捧盒把一碗冰糖银耳送到储秀宫门外,交给当差的宫女。这个凡饮、馔、药必须亲自经手的老太监,只知道低头当差,向例不多说一句话。老太后在面前摆一个矮茶几,用银勺舀着银耳。这是一天最惬意的时候,也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。大家谁都感谢梳头刘,因为他一大早就伺候得老太后高高兴兴,我们的差事就好当了。

  “梳头刘和别的太监不同,对任何人也不偏不厚,除去当差以外,也不闲言碎语,更不争功抢脸,在老太后面前说话的时候最长,从不阴别人一句坏话。自从我进宫第一天起,就看见他在储秀宫当差,我离开宫的时候,他已经佝偻身躯了,但还是勤勤恳恳地当差。我在宫里头很多的地方都得到他的照顾,在他当完差要离开宫的时候,我经常在东廊子底下等着他,这是他必走的路,我恭恭敬敬地给他请个双腿跪安,叫声‘干爸爸’,他也亲亲热热地叫声‘小荣儿’。可惜他离开宫就老了(死了的代称)。我一想起他来,就流眼泪!”她回忆起往事,想起她的亲人,想起曾经对她有过好处的伴侣,不由得心里发酸,眼泪随着也就掉下来了。

  “我又惹您伤心了”,她强作笑脸说,“这一打岔又打出个梳头刘来了,还是书归正传,说老太后的事吧”

  匆忙的早晨

  匆忙的早晨

  前面我屡次谈过,我们的谈话是断断续续、枝枝节节地漫谈。记忆好像是一片儿水胶,把那些片纸碎屑粘合在一起,但这片水胶现今已经老化,快要失效了,因此所记叙的当然会琐碎、零乱、不连贯,给读者带来了不愉快。力不从心,我自己也深深感到内疚。不过说也无益,因为记忆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黯淡了。

  “还是叙说老太后的事吧”,她沉默了好长的一会儿,才接着说。“我上次很想把老太后‘叫起’以前的事,大概给您说说,谁知您横插一杠子,什么唐啦、汉啦的几大套,我也没法答茬。现在我想想,接茬给您往下说。”她半开玩笑半责备我。她永远是这样,带着笑脸去责备人,显得有礼貌而让人听了又舒服。我赶紧陪礼说:“再也不打搅您了。”和上等的旗下人相处,时常感到一种麻烦,就是他们礼节上的讲究太多,日子长了使人有种厌烦的感觉,可是他们反倒认为只有上等人才能讲究礼貌,这个界限是很不容易打破的。闲话还是少说,静听她的叙述吧。

  “在给太后梳头的同时,侍寝的已经让司帐司衾的两个宫女整理好床上的一切,退出寝宫,只有伺候梳头的宫女捧着梳头匣子在旁边侍立。外面更衣间里管服饰的宫女此时已经准备好当时当今的服装鞋袜。梳完头以后,老太后重新描眉毛抿刷鬓角,敷粉擦红。60多岁的老寡妇,一点也不歇心,我们都觉着有点过分。当老太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照镜子时,侍寝的总要左夸右赞,哄老太后高兴。这种佛见喜的活儿,永远是侍寝的人包干的,旁人挨不上边儿。老太后站起来必定要把两只脚比齐了,看看鞋袜(绫子做的袜子,中间有条线要对好鞋口)正不正,然后方轻盈盈地走出来。这时侍寝的宫女把寝室的窗帘一打,在廊子外头眼睛早就紧盯着窗帘的李莲(连)英、崔玉贵(桂)、张福等,像得到一声号令一样,在廊子的滴水底下,一齐跪在台阶上,用男不男女不女的鸡嗓子,高声喊着:‘老佛爷吉祥!’老太后春风满面,容光焕发,笑盈盈地接见他们,有时特别给他们脸,还走到中间正座上接受他们的朝见。这都是侍寝的打窗帘给暗号的功劳,起床伊始就来个碰头彩。年年如此,月月如此,天天如此。李莲英他们从不得罪储秀宫的宫女子,因为我们都是一窝里的,彼此都要有照应。

  “这时我这个敬烟的就是个大忙人了。前面已经说过,老太后不吸关东烟,吸水烟,到我手的是一两一包的小绿包。金黄色的烟丝,闻着有股香气味,也有些辛辣味,但不浓,丝很长,捻在手上比较柔软。太后习惯是左边含烟嘴,所以我必须站在左方,站的距离大约离太后两块方砖左右,把烟装好后,用右手托着烟袋,轻轻把烟嘴送到太后嘴边(轻易不跪着递烟)。我左手把烟眉子一晃动,用手拢着明火的烟眉子点烟。说起来简单,但这样用左手干活的习惯,不经过多次苦练是不行的。”

  “我不是向您夸口”,她显然有些激动了,匆忙地由暖壶里倒了一杯开水,用右手托着说,“我60多岁的人了,手脚都不灵活了,可我挨打受骂的这点功夫,始终也扔不下。您请看。”她托着一茶杯热开水在右掌心上,足足有四五分钟,纹丝不动。同时用左手取东西,喝茶,眼光左顾右盼,右手始终不抖不颤。“姑姑的话,我记一辈子,纸眉子是明火,如果火星子烧了太后的衣服,出去(宫里把拉出去说成出去)就许是打死。我端着热水杯,练功有半年多,才许可我当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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