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山狼11(他垂下眼时隐约羞涩好...)_怀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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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山狼11(他垂下眼时隐约羞涩好...)

  长达五年的隐居生涯中,徐清圆再没见过和“长安不夜城”一样的繁华盛景。

  在天历二十二年的巨变之前,年仅十二岁的徐清圆曾与父母相随着,在前一年的上元节游过长安夜。那时过于年少,她已不记得具体事件,只记得身边人的体温,灯火的辉煌。

  清圆看得目不暇接,只觉得毕生也不会再见那样盛大的灯盏。

  幼童转着风车跑过,谁家娘子丢下方帕回首一笑,空气中又流窜着什么酥山的奶香味,有谁呼唤着:

  “太子羡要出来了!皇城今夜不禁,我们都可以去皇城看太子羡了!”

  民众的呼声中,太子羡的名望一直比病弱的皇帝要高。天下人都知道皇帝病弱,随时会归天;而希望在他们那位神武不凡的太子羡殿下身上。

  事后想来,让她流连不已的盛大灯盏,大约只是她一人的美好记忆。那时身边父母的情绪并不算高——

  世家颓败,灾祸频发,南国顶着巨大压力坚持迁居长安,自此民声沸沸,国将不国的流言遍起天下。

  上天的警示断断续续,天历二十二年的巨变并非毫无征兆,父母早已察觉,所谓的盛大灯盏,寄托安抚的作用可能更大些。

  而今时如逝水,五年倥偬岁月过,徐清圆与侍女再次来游长安夜,身边已无当时相伴的爹娘。

  这是七夕夜,不是上元夜;这是情人相许夜,不是共祈民安夜。

  虽然如那时候一样,长安在重大节日里,例行停了宵禁,“金吾不禁夜,玉漏莫相催。”

  徐清圆走在人群中,略有些恍惚。倒是兰时很兴奋,兰时是在她阿爹隐居时候才买回来陪她的。兰时第一次见到这样盛大的夜景,发出和她年少时一样的感慨。

  兰时兴奋地拽着徐清圆的手:“娘子,那里还有卖灯的!我以为今夜都是织女娘娘乞巧什么的。”

  徐清圆笑一笑,被兰时牵着走。

  兰时问她:“今夜是不是长安哪里都能去的?”

  徐清圆点头:“是呀,除了皇宫进不去,官府府衙关印进不去,其他地方都能去的。”

  兰时:“那我们去曲江,我们去乞巧楼,我还想看那座‘天下第一名楼’花萼楼,看花萼楼上的皇帝!”

  徐清圆被侍女的快乐打动,笑着说好。

  人群熙攘,许多人都朝平时进不去的皇城相拥。二女跟着人流而走,徐清圆始终有些恍惚,她偶然看到暮明姝的车辇一晃而过,还未细看,眼前就重新被人影遮挡了。

  一个小孩在人流拥挤中被撞过来,撞了徐清圆的腰肢一把。

  她忍着痛低头,小孩已经大哭。

  小孩抽泣着哭自己找不到爹娘,徐清圆便和兰时陪她一起去找爹娘。原来小孩的爹娘今夜挤进来,在皇城下摆摊,贩卖五色缕和各式灯笼。

  大人忙着为生计奔波,忘了跟在身边的小孩。等回过头反应过来的时候,大人急得不得了。好在今夜有织女娘娘保佑,徐清圆很快牵着孩子给大人们送了回来,让这对父母千恩万谢。

  两个大人抓起一把五色缕塞给徐清圆:“我们没什么可以感谢娘子,这五色缕娘子千万收下,回头系在你郎君腕上,保证一辈子把他牵得牢牢的。”

  今夜这样的日子,本就容易遭受旁人的善意调侃。徐清圆一路走来,已经被无数郎君试图攀谈,被无数长辈拉着手问她可有婚配。

  她便是脸红,红了一晚上,也红得很麻木了。

  徐清圆抿嘴一笑,没有接两个大人的话,只盯着他们忙碌的摊贩,看他们被哄抢一空的灯笼。

  徐清圆喃喃:“生意这样好啊。”

  两位大人眉开眼笑:“一年生计就靠这几个大节了。”

  徐清圆:“如果在灯笼上写些寄语,如果按照客人的要求写上客人想要的祝福,生意也许会更好。”

  两个人看这娘子斯斯文文,不禁笑了:“我们哪里识字?”

  徐清圆指自己:“我可以帮忙呀。”

  两人一愣。

  徐清圆这时候脸微微红了一下,目光轻眨:“事后分我一点辛苦费便好。”

  跟在徐清圆身后的兰时这时候恍然,娘子是要补回她们白日被偷了钱的损失。她们而今生活清贫,又不像之前在梁园居住时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,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徐清圆也有自己擅长的生财之道。

  兰时看那对夫妻犹豫,忙帮忙吹嘘自家娘子:“不要小瞧我家娘子,我家娘子可是大才女,大儒的女儿。她会天下所有书法,还会作诗,你想要写什么她就能立刻给你……”

  徐清圆嗔:“兰时!”

  两个大人互相看一眼,点了头:“本来觉得娘子这样的人不会做这些,也没有读书人会拉子。

  “不管挣不挣钱,我们都请娘子帮忙写字了。之后多挣的,我们分给娘子一半好不好?”

  徐清圆屈膝行礼。

  她让兰时买了便宜纸笔,入座写字,摊贩上的生意发生细微变化。而这样貌美的娘子做生意,也引来了不少客人。

  暮明姝和自己的弟弟,当朝太子暮长亭一同在游街。

  原本乘着车辇,但人潮摩肩擦踵,二人便下车而行。

  年轻的太子雀跃无比,压抑着兴奋,从没在这样的长夜和长姐一同出来玩耍。

  他看到暮明姝的目光凝望一个方向,顺着看去,便见到一个大家闺秀一样的女子坐在一个小摊贩前,提腕要写字。那个小摊已经排起了长队,不知多少郎君想要买那女郎写字的灯笼,或者试图和女郎搭话。

  暮长亭脚步不自觉地要往那边去。

  衣摆被身后的暮明姝一脚踩住。

  太子震惊回头:“阿姐?”

  暮明姝冷淡:“答应带你出来玩,不是让你去追慕漂亮娘子的。忘了我要做什么了吗?”

  暮长亭一滞,想到了自己和暮明姝的君子之约。

  他喃喃道:“可是我们不是去晏府找过人了吗?晏郎君根本不在啊,他必然被父皇……呃,爹留在宫……留在家里办公了,我们总不能跟爹抢人吧?”

  暮明姝美艳的眉眼上抬,视线从徐清圆身上移开。

  她眼中倒映着重重灯火,慢悠悠道:“谁说追慕晏清雨,就非要晏清雨本人在场呢?他在不在,对我都没什么影响。”

  何况她和晏倾本就说过,晏倾不干涉她的行为,她也不去打扰他的正常生活。今夜晏倾必然应该陪同徐清圆的……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错误,徐清圆竟然在那里给人写字,而晏倾却不见踪迹。

  暮明姝扯着暮长亭往乞巧楼的方向走,暮长亭性子敦厚柔弱,早年就被暮明姝压一头。暮明姝能文能武,太子殿下只好无奈地被暮明姝拉着走。

  登上乞巧楼,老板热情相迎公主殿下。

  站在楼上,正好与皇城内兴庆宫中的花萼楼遥遥相对。这是皇城下最佳的观景楼,只是与花萼楼相对着,让暮长亭有些不自在。

  暮长亭说:“父……阿爹会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胡闹啊?阿姐,要不咱们还是换一座酒楼吧。”

  暮明姝绣着大瓣芙蓉的金白相间长裙曳地而过,她入座时,云鬓间步摇金翠闪烁,耀目万分。暮明姝不理会优柔寡断还怕爹的太子,向老板一伸手,慵懒道:

  “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,让老百姓排队进来领钱领花灯吧。

  “每个人最多可以领一盏花灯,我可以帮每个人免费写一张他们想要的祝福字,但是他们放自己的祝福时,必须把我要求的关于晏少卿的祝福一同加上去。除此之外,每个人还可以领一吊钱。

  “为了监督他们有没有写关于晏少卿的祝福,进来的每个人都要登记名额。记住了吗?”

  老板赔笑:“自然听公主殿下的。只是这一晚上不知道会花出多少钱,殿下钱财可够?”

  暮明姝淡漠道:“本殿下别的不多,唯有钱多。”

  ——昔年她随父打仗,旁人都论功行赏,封侯加爵,只有她因为女儿身的原因,可能也要加上父皇不喜欢她的原因,她领到的赏,便是一车又一车的钱,一亩又一亩的地,一座又一座的楼。

  暮明姝挥霍了整整五年,也才挥霍了不过牛毛。皇帝陛下给她的封赏换算的钱,实在太多了。

  老板放下心,下去安排了。

  太子暮长亭在旁边,被长姐的大手笔震得合不拢嘴。

  他道:“这样的话,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长姐爱慕晏少卿了?”

  暮明姝目光闪烁,还跟着扬一下下巴:“我是呀。”

  暮长亭结结巴巴道:“可是长姐,你常年不在长安,你不知道晏少卿那个人油盐不进的。爹给他赐婚了好多次都被他拒绝……他这个人根本没有要娶妻的意思。”

  暮明姝敷衍他:“晏少卿会被我的真心打动的。一年不行就两年,我非他不嫁。”

  说话间,楼下已经排起了长队,公主当即提腕开始写字。她扫旁边弟弟一眼,暮长亭只好过来搭手。太子的字迹当然不能散得全天下人都认识,他便如小厮一般,低眉顺眼地做些伺候笔墨的活计。

  暮长亭心里多少有些委屈。

  暮明姝在乞巧楼上轰轰烈烈搞出的这一套,毫无疑问地抢走了徐清圆所在的小摊上的大部分生意。摊贩夫妻着急得不行,又很无奈——公主殿下那边又送灯又给钱,他们怎么比得过?

  生意冷清很多,好在徐清圆依然坚持帮他们写字。

  徐清圆低头写字时,听到人群中传来呼声:“我看到陛下了,是陛下——”

  徐清圆手中笔在纸上墨晕重了一笔,她抬头,看到重重灯火掩映下,兴庆宫的花萼楼上,帘子一点点卷开,模糊的、遥远的穿着玄色帝袍的男人向下方百姓招手。

  人们涌向那个方向,明火划过长线。

  恍惚中,徐清圆想到那一年的上元节,花萼楼上的卷帘上扬,戴着面具的年少殿下衣袍飞扬,俯眼望着子民。

  人们歌颂他:“我看到太子羡了,是太子殿下——”

  兴庆宫的花萼楼上,皇帝带着满足和楼外的百姓打招呼。

  他心中生起雄壮自豪之情,想自古以来如自己这样的人已然很少,能得到百姓拥护的人更是少之又少。他心满意足地坐回主座,对面的宰相林承向他敬酒:

  “陛下风采不减当年。”

  皇帝摆手笑,鬓边发微白,而他不过四十出头。

  急促上楼的脚步声传来,皇帝身边的大内宦弓着身进来,手中端着一托盘,盘上是一张折子。

  皇帝接过折子看了内容,眼睛幽邃万分。他将折子递给对面的宰相,道:“是广宁和太子那两个孩子在乞巧楼上发放钱财,祈福给晏少卿。广宁前两天就和我说她心悦晏清雨,今晚之后,恐怕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朕的广宁公主非晏少卿不嫁了。”

  皇帝又笑了笑:“可是晏清雨曾经与朕透过底,他体弱多病,寿数不长,他不会娶任何人。广宁真是给朕出了一个难题。”

  林承看了折子内容,皱了眉。

  林承说:“怎么太子也跟着胡闹。”

  皇帝道:“朕的太子,毕竟不是前朝的太子羡。”

  他停顿了一下,侧头看窗外夜景,缓缓道:“别人家的孩子总是太过优秀,可惜早亡。不然这天下谁做主……倒是很难说了。”

  宰相将折子放回案头,一脸肃然:“陛下雄才大略,便是与那小儿对上,这天下也必然只会臣服陛下。只是陛下要提防广宁公主殿下。”

  皇帝眼睛中光映着烛火,看不甚清。

  林承只听到他笑:“为何?因为她带坏太子吗?太子只是出去玩一夜而已。”

  林承坚持道:“陛下,太子性柔,公主性强。先前不让公主在长安待,不就是怕公主有军功在身,影响过大吗?公主殿下今夜在乞巧楼上行此事,名义上是追慕晏少卿,实则难免有招揽天下英豪入她公主府当幕僚的意思。

  “她光明正大地用这种手段接近百姓,积攒自己声望,还会引起读书人的注意。太子殿下看不出这层意思,陛下岂会看不出?”

  皇帝长久未语。

  炉中香烧尽,林承才听到皇帝意味不明的一句评价:“广宁一直很聪明。可惜……”

  林承接道:“公主殿下是女儿身,又非先皇后所出。但公主殿下野心勃勃,难保她没有异心。何况我等都是从前朝走过来的,前朝太子羡让女人当将军,让女人当宰相……引起天下人不满,最后遭至亡国。

  “可见女子主政危害极大,我们见过南国是怎么灭亡的,陛下要以史为鉴,三思而行。万不可让公主殿下坐大!”

  幽火中,皇帝盯着林承。

  林承说完后,起身拱手,向他行大礼,恭敬而诚恳,真真正正地为国家江山社稷操碎心肠。

  皇帝笑了笑。

  皇帝温和道:“女主天下,遭来天下人不满,从而灭国。子继,这样的话,骗骗世人就好,咱们自家说事,就不用将这等冠冕堂皇的谎言宣之于口,甚至让它成为一个借口了吧?”

  林承一惊。

  皇帝慢慢说:“比起女子涉政这样的理由,朕却更觉得,南国是因科举而亡,因世家颓靡而亡,因战乱而亡,因太子羡闷死而亡……能用的理由已经很多了,就不必再加一桩了。”

  林承抬头。

  隔着幽火,他问皇帝:“臣无他意,只请陛下提防公主野心坐大。”

  皇帝颔首:“朕知道你的意思,子继起来吧,坐下来吧。先皇后若是知道你现在动不动要跪朕,怕也要伤心。”

  林承闻言,面有哀色。先皇后是他亲妹妹,在他和皇帝筹谋的那些年,皇后已经亡了很多年了。皇后之位悬空至今,纵后宫佳丽三千,皇帝再未立过皇后。

  可是林承也怕太子的位子会不保。

  太子性柔,一贯不讨皇帝喜欢。可是太子身上有林家的血脉,流着世家的血。这样的性格加上这样的血脉,世家与皇权长久绑定,天下才会稳固。

  皇帝已经转过这个话题,侧头去看兴庆宫外的民间街巷上的烟火。

  他笑着和林承说:“你记不记得天历二十一年的时候,我和你也曾来长安,看那年的那场灯盏。当时我们站在人群中,隔着很远看那个戴着面具的太子羡……”

  他有些伤怀道:“竟只见过那么一面。”

  幽火扑朔,热气喷来。

  一丛灯照过来,飞扬的火星将徐清圆吓一跳。她抬起头,惊愕地看到晏倾提着一盏栀子灯,站在小摊前,垂着眼看她。

  他穿着青色文士袍,袍摆宽大曳地。他额上有汗,颈上也有汗,唯有睫毛浓长,眼中星火熠熠,正望着她。

  徐清圆手中笔一颤,她禁不住站了起来,和他隔着小摊对望。

  晏倾道:“我来晚了。”

  徐清圆看着他:“你……出汗了。”

  晏倾“嗯”一声。

  而徐清圆看着他,不知道他是找她找的出汗,还是此时此地的人太多,他因紧张而出汗。可他站在这里,她心中便升起烟火,升起欢喜。

  旁边有人急匆匆走过,叫嚷着:“公主殿下在发钱,只要我们给晏倾写祝福,钱就给我们了,快去快去!”

  有人问:“谁是晏倾?”

  便有人骂:“你不是长安人吧?连晏少卿大名都不知道?大理寺少卿断案无疑,还是‘长安双璧’之一,戏文上都天天讲的。”

  有人恍然:“那必是很英俊的郎君了。”

  说话的人自豪笑:“那是自然。”

  只闻君名,不见君人。

  似乎世人都听过他的名字,似乎世人都喜欢关于他的传说,但是没有人认识他,没有人见过他。

  徐清圆从小摊后起身,一步步走向他。她听着那些人着急去见公主,着急去嘱咐晏倾,可是晏倾站在这里,目光温润,君子如玉,只有徐清圆认识他。

  火光漫漫,徐清圆慢慢走向他。

  他低头看她,解释:“公务繁忙,白日出不了皇城。夜里的时候……我去找过娘子,娘子当时已然不在家中。”

  一滴汗落在他睫毛上。

  他确实因周围人太多而紧张,握着栀子灯的手心也汗水不断。而他长身玉立,只是垂眼看她:“我看到娘子留的字条了……”

  徐清圆说:“晏郎君,莫要说了。”

  二人望片刻。

  晏倾迟疑地问:“……那么现在,你还愿意和我走吗?”

  徐清圆低头:“可是我在帮人写字赚钱……”

  他将一锭银子放于摊桌上,徐清圆抬头,他并未说话,只看着她。

  火光明耀,徐清圆站在他面前,闻到他身上的熏香清雅寥落,如松子。

  徐清圆垂着眼。

  她轻声:“晏郎君,我有时候,会怨我是女儿身。”

  他怔忡不解。

  徐清圆抬起眼,望着他:“我是女子,与郎君男女有别。当我心中情绪难以抒发,想、想……抱一抱郎君的时候,便无法那样做。郎君,我希望我不是女子。”

  晏倾睫毛上的水雾滴落,落入他眼中,湖心溅星,星火明灭。

  他垂下眼时,隐约羞涩,好像轻轻笑了一下。

  他说:“男子也不能拥抱啊。”

  徐清圆怅然:“是啊。”

  心中怅意难耐,生出酸涩之意。她想亲近一个人,可她说不清这些情绪源头,也不知该如何对那人才不唐突。

  晏倾不言语,向前递出他的栀子灯,徐清圆伸手牵过栀子灯的这一头。他转身走向人群,灯的另一头是徐清圆。

  人流如鲫,灯彩通亮。隔着一盏灯,明暗交接的流萤夜中,二人身影被灯海吞没。

  世人只闻君名,不见君人。

  而君在她身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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